追求一種有限的幸福生活

2016/12/28朱汐

撰文:朱汐  攝影:鄭弘敬

小王子說:「……世界上可能沒有像我這樣的人,只為來到這裡,但我看到的什麼也沒有。而只有你,卻忘了我,你真的忙著什麼嗎?……我想,你真的不是一個人,而是一個蘑菇……」
沒有用的蘑菇說:「我在忙的並不是你肉眼能感覺到的,我所想的也並不是馬上見著的……」

張嘉行看上去和「文創青年」不太沾邊——既沒有特立獨行的外貌(比如他夢寐以求的長髮),也沒有一看就很特別的服飾——理平頭,戴小圓眼鏡,穿鹹菜色的 T 恤和深藍色的闊腿牛仔褲。下午時分,熟門熟路地穿行於大稻埕北街的老房子之間,就像個出來喝下午茶的本地大叔,而不是那個被華盛頓郵報專欄介紹為「最能代表台灣生活態度的兩家店」之一「蘑菇」的創始人,當時另一家獲此稱號的店叫誠品。


張嘉行在蘑菇大稻埕店中。

然而就是這樣一個「大叔」,卻創造了一本台灣目前活得最久的獨立雜誌《蘑菇手帖》,以及一個內涵豐富多元的文創品牌蘑菇。為何能活得這麼久?張嘉行說是「運氣」,「當初那些費盡心血做出一期來的獨立雜誌現在基本都死了,我和他們開玩笑說蘑菇要和你們比命長,事實證明確實是這樣。」

從蘑菇品牌建立至今,張嘉行用了 13 年探索和實踐著 2 件事,一件是「文創」,另一件是「改變」。

說不出門道,就只好先講故事

2003 年夏天的台北,剛剛熬過了 SARS 的考驗。張嘉行和太太李美瑜決定成立一家設計公司。那時候經濟還沒那麼不景氣,台灣廣告業也還稱得上輝煌。兩人一個做動畫設計,一個做平面設計,雖是自由職業,卻也工作不斷。只是每個客戶的溝通和結款方式不盡相同,如果遇到政府部門,光是報告就要寫好幾份,做得煩了便想不如乾脆註冊個公司,請人處理這些不愛面對的瑣碎事務。

此時,恰逢李美瑜的妹妹從美國學習藝術歸來,李覺得妹妹的作品很特別,印在 T 恤上會很好看,「既然已經打算開公司,除了接一些別人的活外,我太太也想做點屬於自己的東西」,不安於室的張嘉行自然支持。蘑菇設計有限公司應運而生,這一批 T 恤成了蘑菇品牌的開端。

「蘑菇」‭*‬二字偶得於《小王子》一書。小王子把無趣的大人形容為「蘑菇」,在閩南語中,蘑菇的發音也叫「gumo」,與龜毛的發音接近,用張嘉行的話說,這也暗含著李美瑜「有點龜毛還往往沒什麼邏輯」的特點。

把妹妹的畫作設計成 T 恤後,李美瑜便開始在市面上尋找可供印製的白版 T 恤,找遍台灣供貨商,發現不論是版型還是材質,都不夠令她滿意。「不滿意,就決定自己做,我們直接去買了一批棉花,找地方紡線、織布、印染、打版,跌跌撞撞地做出了第一批 T 恤。」張嘉行似乎從未覺得這種「想吃蛋結果先去孵小雞」的行為有什麼吊詭之處,反而覺得這還蠻「蘑菇」的,「也可能是覺得反正沒有滿意的,再找也不會滿意,乾脆都自己來做吧。」


印有香菜葉的 T 恤,是本季主打,來自李美瑜的設計。

衣服做出來了以後,他們請了一位朋友幫忙架設一個小網站,把這一批T恤的照片傳了上去,這是台灣最早期的「網路商店」。

接下來就是打廣告了。張嘉行到捷運站裡搜羅了一堆「任君取閱」的獨立文藝媒體,按圖索驥找過去,對方報出的價格令他咂舌,「一個月 2、3 萬塊(約人民幣 4、5 千元),也不知道效果如何。我覺得還不如自己做一本,應該也不會很難。」這個想法很「蘑菇」。

那時候關於蘑菇真正的主營業務——T 恤,張嘉行算是個門外漢,「這些衣服到底好在哪,其實我也說不出門道來。唯一最熟悉的就是講故事,所幸大家也愛看故事。」於是蘑菇手帖的第一期,請了一些畫畫的朋友、還有常幫忙的木工老師傅,分享他們的生活速寫。由於是大家喜歡的話題,就像學生社團攢了個局,興高采烈地把第一期《蘑菇手帖》給出了。


店鋪一進門,實木桌上擺著精選的書籍和蘑菇原創的「台灣百景」繡片。

雜誌剛出,就被誠品書店的店長看到了。那時候誠品收銀台附近還開放給員工推薦喜歡的書籍雜誌,內部開會討論通過就可上架。《蘑菇手帖》成了當月推薦,一百多本雜誌在收銀台附近堆出了一座小山。

「雜誌一出來就一炮而紅,很多媒體開始約採訪,商業的單子也來找我們。不光一毛錢廣告費沒花,一本雜誌賣 100 塊(約人民幣 20 元),扣除印刷費和支付誠品的上架費用,每本還能賺 5 塊錢買個茶葉蛋。」張嘉行覺得這事有意思。為了防止雜誌早早死去,他給自己上了個發條——每期雜誌的封底,一定要放出預告,「不論是不是已經找好了人去寫,一定要告訴讀者,我們是要做下一期的!」

因為這本手帖,蘑菇接到來自無印良品和星巴克的設計工作,作為一個設計公司,這已足夠養活他們。3 個月一期的《蘑菇手帖》和小批量生產的 T  恤,維持著蘑菇品牌緩慢而理想的成長速度,也吸引著越來越多喜歡獨特表達的年輕人成為他們的員工和夥伴。

「文創這個概念其實是到後來才有的,最開始就是有一小撮人想買和市面上不一樣的衣服,一小撮人想設計不一樣的衣服而已。」張嘉行說。作為台湾最早的「文創業者」,蘑菇無意間參與了這個詞彙的定義。

有一段日子,是用錢換不來的

一直到 2006 年冬天,蘑菇才開設起第一家實體店,位置選在中山捷運站附近。一樓是蘑菇的店面,販售自家的產品和員工們喜歡的書籍、CD,二樓的空間一半用作倉庫,另一半正好對著一片綠地。學藝術出身的同事們希望那裡能夠舉辦一些講座和展覽,「做一些活動,請一些以前想都不敢想的作家和藝術家來」。

大家開始遐想應該在那裡擺一台咖啡機。「噹」地一個硬幣投進去,出來一杯香氣四溢的咖啡。客人捧著咖啡看展覽、聽講座、對著窗外發呆,實在太美好。於是派人出去買咖啡機,回來時卻發現帶回的是攪麵團機……二樓的空間逐漸塞進了烤箱和其他奇怪的東西,於是,蘑菇擁有了糕點、餐食和飲品——這樣的無厘頭和隨性,貫穿了蘑菇開店的前兩個年頭。

張嘉行用「大學社團」來形容那段日子蘑菇的氛圍,大家就像一群把青春期延長的大學生,將理想、愛好和生活揉捏進這家小小的店鋪,沒有一個人計較自己的身份究竟是什麼:網頁設計師搖身一變成了大廚,20 餘人的團隊裡,每個人都在參與雜誌、T 恤、帆布袋包、筆記本、雜貨、咖啡館的運作,策劃舉辦各種展覽,專題演講、音樂活動。


帆布袋包已經成為蘑菇最大的品類,因為設計獨特深受歡迎。

這期間,承接企業設計案的業務穩定,公司帳面並不拮据,張嘉行對這家店的期待是「盡量平衡,別虧太多」,店鋪裡的活動也因此洋溢著理想主義的氣質,每一場都變著法子精緻盡心。

作家劉克襄在 2006 年出了一本《失落的蔬果》,記錄他遍訪台灣平野和郊山,發掘漸不為人知的野菜們。蘑菇邀請劉克襄前來做分享,在活動開始前他們跑去菜市場,把書中所寫的野菜盡量買回來,交給大廚設計成一組組 finger food。劉克襄每講一種,大家便可以品嚐到那種野菜。「花的錢不多,但心思卻很多。」張嘉行說,「那時候,幾乎每個員工都有這樣的能力,在自己熟悉和喜歡的領域裡找到活動的主題和嘉賓,盡善盡美地呈現它。」


台灣百景盒繡片每盒 4 片,從大同電鍋、眷村記憶,到日常吃的蔥、薑、蒜,滿滿都是在地的記憶,頗能讓人會心一笑。

有位同事看美國户外品牌 Patagonia 創始人寫的書《讓我的員工去衝浪》,裡面提及 Patagonia 倡導服裝生產者使用有機種植的棉花進行生產,覺得很符合蘑菇負責任的慢生活理念,便推薦给張嘉行。

2008 年起蘑菇把 T 恤布料全換成了有機棉,雖然成本上升了一成,卻讓他們更加認同自己的價值——「追求心目中真正的好生活;一種有限的幸福生活。」


藍染的服飾是蘑菇的新系列,也是目前的主打商品。

那時的蘑菇還有一個專門給員工孩子們玩耍的房間,裡面有玩具和書籍,同事們輪流去給孩子們教授擅長的領域,就連週末也有人來帶孩子們一起玩。年末時候,全公司連續放假 9 天,一起去日本或泰國旅行,不僅員工們都是很好的朋友,連家庭之間也都彼此熟悉。

然而,風口還是過去了。2008 年底,次貸危機爆發,設計業務的客戶們都不續約了,這彷彿發生在一夜之間。失去了佔比最大的收入,張嘉行發現,原來過去每年的自有品牌經營,都是略微虧損。但他運氣頗佳,經過前幾年不疾不徐的深耕,蘑菇的文化發酵成了品牌的影響力,用戶穩定增長,老客人更是對這個品牌充滿了忠誠,「幸運地躲過一劫」。

為了應對也許將長期不景氣的經濟環境,張嘉行想了許久,決定嘗試實行分工和崗位責任制。「那是一段很艱難的日子,大家一起塑造了令人豔羨的蘑菇文化,卻不得不因經濟環境的現實,改成大家並不喜歡的工作方式。」然而生存是蘑菇當時的第一要務。曾經一起並肩的員工們,一個個地離開,「傾訴、擁抱、祝福」,雖然走得不捨,卻又不得不離開。


張嘉行說蘑菇出去的小伙伴們也成了各自領域的行家

說到這段日子,張嘉行有些難過,但又很快高興起來,「說起來蘑菇的同事們還真都挺奇怪的。離開後幾乎沒有人再去上班,都在做自己的事。」前些日子一家媒體的記者來訪,問起是否認識繪本畫家「王春子老師」,張嘉行一聽便樂了,「哈,當然認識」,當年給蘑菇畫插畫的王春子,現在已經是優秀的繪本作家了。他想,如果蘑菇真的成了一些人的第二所大學,這倒是個值得欣慰的事。如今老蘑菇團隊還會偶爾聚餐,聊聊近況。

創業之初,張嘉行抵押家裡的房子貸了一筆款,如今還在還款中,但是「比起這 13 年與眾不同的生意和經歷,遇到的那麼多人,實在是太值了!」

變與沒變,其實都是一種修煉

2013 年開始,蘑菇在大稻埕租下了一棟小房子,前面是店面,後面是辦公室,這裡成了蘑菇的新總部。

漸漸適應了商業的規則,張嘉行已經對開店、關店頗為熟稔。中山捷運站附近的街區,租金 10 年裡翻了 10 倍,「以前開店就像生一個小孩,現在開店就是開店,關掉時也知道該做怎樣的安排。」

對於這樣的變化,張嘉行無法說它好了或壞了,「台灣有句老話,叫『錢有 4 隻腳,人只有 2 隻腳』,人是追不上錢的。」一貫不喜歡過度野心的張嘉行,如今更是恪守腳踏實地的本分,雖然蘑菇變得更像一家「企業」,但張嘉行知道,有很多人是衝著當年的蘑菇來的,有些東西不能丟掉。

在台灣文創界,蘑菇的存在便是一種激勵,他們所做的嘗試,關於行業的思考和經驗的分享,讓許多台灣的創意人開始嘗試用自己的方法,去改變自己的生活與工作方式。而蘑菇的品牌理念中有這樣一句話,「我們相信,只要一點一點持續的改變,終將改變這個世界。」簡單的來說,就是「水滴石穿」。


在帆布包外加上許多小格子,本是蘑菇無心的小嘗試,結果卻意外大受學生好評。

蘑菇在小心翼翼生存的同時,從未間斷對創造和改變的嘗試。近年來張嘉行越來越少參與服裝的設計,「我是繪畫科班出身,就像我身上這件T恤上的圖案,一看就很工整」,但太太的設計則很不同,「她的設計有些像素人作品,乍一看覺得有些笨笨的,但久了反而覺得很淳樸也很特別。」

張嘉行不再刻意追求完美和形式上的獨特,原來很在意「風格」的蘑菇,也因此變得越來越低調。取而代之的是帆布包背帶上匝的平行線條、多次設計後恰到好處的尺寸、結實耐用的性能和舒適度成了蘑菇的新標誌,「熟悉我們的人看一眼,摸一摸就知道是蘑菇了。」

現在蘑菇還與台灣北部金山的農家合作,挖掘和保留當地的傳統藍染工藝,從染料植物的種植、染製技術的調試,到設計製作成 T 恤、洋裝和襯衫,蘑菇的團隊與當地小區的工匠們一起,不厭其煩地試驗和改進著。


藍染的 T 恤上有各種花紋,上頭的豬鼻子就是蘑菇的 logo。

就連他自己也在改變。前些時間到大陸參加活動,他發現越來越多的地方開始禁煙。以往和朋友們聚在一起抽煙,大家隨手把煙蒂丟了,他也會無所謂地一丟。但這一次他始終用個紙杯把大家的煙蒂收集起來,然後丟進垃圾桶,「我不知道這樣的改變或堅持會帶來什麼變化,但我想應該是會有變化的。」正如創業 13 年,蘑菇的變化總在潛移默化中悄悄發生。

要說有什麼沒變,唯一沒變的是他踏實謹慎的性格,「有幾分實力做幾分工作,別輕易訂定計劃,給予承諾。一旦決定了去做,就得認,儘可能對自己、對關係人都能給個交代。」談到退休生活,他說也許會寫點東西,用另一種筆觸繼續他的「蘑菇」人生。

註解:
此定義摘自 2012 年第一期《小日子》的文章《蘑菇到底是作什麼的呢?》,張嘉行撰文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