用耐心,等待一個緩慢的生長。

2016/10/27朱汐

撰文:朱汐 攝影:鄭弘敬

梅姬颱風來臨前的下午,台北下起綿綿不斷的雨。繭裹子大稻埕店裡,只有一對母女、一對情侶和兩位店員隨時留意客人需求但不主動打擾他們。音樂很輕,似有若無。在迪化街濃濃的煙火氣中,這家裝滿零雜小物件的小鋪,顯得「過分年輕」。

Vinka(楊士翔)習慣不打傘,穿過雨霧進入店鋪,順手抄起一台拇指琴(Kalimba)便玩開了。竹質彈片在他的手下,發出叮叮咚咚的聲響,音階雖不完整,但旋律簡單動人。他旁若無人地玩著,原本各看各的客人們,興致勃勃地圍了過來,小小的店鋪裡就像開了民樂學習班。

"
Vinka 在彈奏拇指琴。除了傳統的竹質彈片,新的金屬彈片版本可以演奏出更清脆的聲音。

拇指琴來自西非,原本是當地唱詩者去部落唱詩時所用的樂器,每一台都與主人的習慣息息相關,如今在台北,它成了另一個文化中充滿異域風情的點綴和了解文化的窗口。這樣的小玩意兒在繭裹子不勝枚舉,例如:用沙漠中自然枯萎的仙人掌做成的雨聲棒,可以發出如夏日陣雨般綿延的脆響;用安第斯山脈中植物種子做成的搖鈴,可以伴隨著肢體的擺動打起節拍……

Vinka 是這家店鋪的主人,店裡每一件小玩意兒,幾乎都經過了他的親手挑選和確認,繭裹子是他與 Liz(蔡宜穎)共同創立的台灣原創設計公平貿易*品牌,從 2010 年台中開設的第一家店至今,已 6 年有餘。


繭裹子的 Logo 和門牌,繭裹子是台灣第一家獲得 WFTO 認證的公平貿易商店。

2010 年前,他們在大陸工作、生活了 5 年,參與設計的是像上海新天地那樣的大項目。他們看著一座城市日新月異,也看著自己的設計被改得七零八落。作為長長生產環節中小小的一段,他們深知作品交出去了便不再是自己的孩子,久而久之,兩人對建築設計有了倦意。「而且建築這個東西,不論多麼綠色環保的理念,在『拆』和『建』的過程中,都有巨大的能源消耗和浪費。」Vinka 和 Liz 於是開始尋找屬於他們的「簡單生活」,一個耗能更低、掌控度更高的工作。

在上海時,他倆的生活尚算悠閒:朝九晚五,作息規律,週末雙休,波瀾不驚。閒不住的兩人便張羅和同事們一起租了個小小的店面,賣起自己設計製作的小東西。2009 年,由於這家業餘打理的小店鋪,兩人受邀參加上海的一個環保設計展,發現將環保的理念貫徹於設計中,著眼於未來、更節制且高品質的消費品,會是一個有前途的趨勢,於是雙雙辭職,回到台灣。

落腳的第一步踏在台中,那是一個比台北悠閒許多、房租也沒有那麼貴的城市。兩人曾想過繭裹子的 Dream House,「最好一棟有 3 層樓的房子,一樓是店面,二樓是工作室,三樓是我們的家……恩,如果狀況再好一些,就再加一層,做一些像公共空間或聯合辦公的地方,分享給更多人使用。」但當時的現實並不允許,他們還不知道這樣的小店能不能賣得出去東西。


繭裹稻埕店內琳瑯滿目的貨物。

經過一個月的尋找,他們遇到了一個被房東隔成兩間的小門面,租下其中一間。房子大約 20 平方公尺,最靠近門口的 6 平方公尺是店鋪,中間是工作室,最後面拉個簾子便是兩人的臥室——雖然是個「壓扁」的 Dream House,但在這家店裡度過的日子卻是兩人至今最愉快的回憶——每天早上一起床,直接打開店門迎接生意,晚上工作到盡興,掀開拉起簾子就可以睡覺。兩個人既是老闆也是夥計,一個月哪怕只有 3 萬台幣的收入,交完 2 萬台幣的房租,也還能勉強養活自己。

最開始的時候,繭裹子的設計和製作能力有限,代銷的產品居多,他們會選一些符合環保和公平理念的產品。第一位客人是騎著腳踏車路過的日本女士,買了幾個紅包袋,「她好像很喜歡我們的小店,後來經常來。現在搬回日本以後,一年還會回來一、兩次。」Vinka 和 Liz 都記得她,對品牌有認定的老朋友,是他們最珍惜的客人。


來自玻利維亞的手工布包。做起來很慢,也不經刻意設計,全由當地繡布婦女根據所見的生活日常繡製。

2010 年在台北參加了簡單生活節後,Vinka 發現繭裹子的理念和產品在台北有著更大的市場,更容易被接受,於是關閉台中的店鋪與 Liz 北上開店。頭兩年裡,他們依然沒有員工,店鋪開在著名的永康街二巷內,那裡至今仍是繭裹子所有店舖裡營收最高的店面。

2011 年開始,兩人減少代售商品的比例,並開始與國際公平貿易組織尋求合作。一方面選購和銷售這些組織現有的產品,另一方面逐漸增加自己設計產品的比例,大學輔修過服裝設計的 Liz 肩負起了服裝和布匹設計的重任,由她設計產品,交由公平貿易組織去尋找待開發地區農村社區的居民代為生產,然後運到台灣銷售。

為什麼捨近求遠跑去西亞、中亞乃至非洲尋找手工藝品,而不做台灣當地的文創呢?Vinka 說,「台灣農村的條件算是不錯,大家也都有文創開發的意識。其實台灣不屬於公平貿易組織認為的『產地』,反倒更像是『市場』。」公平貿易的初衷,是傾向於通過公平的貿易和利潤分配體系,為欠發達地區提供就業和發展機會。

回到台灣市場,繭裹子不大愛打公平貿易牌,不希望像歐美和西方一樣,以「道德」或「宗教」作為大家購買的動機,而是嘗試通過設計和生產工藝本身的稀缺性講述,增加消費者對產品價值的認可。

每年都有將近 3、4 個月的時間,他們奔波在各個產地和展會之間。腳步遍及印度、孟加拉、尼泊爾、加納等國家的農村,在當地公平貿易組織的協助下,尋找當地有趣的原材料和獨特的生產技藝。這個過程並沒有想像中那樣浪漫和刺激,相伴而來的是體力和腦力的極大挑戰。


印度的牛角餐盤,材料取自自然死亡牛隻,傳統工匠將圖案烙印在牛角紋路上,成為新的作品。

通常兩人在一個村莊停留的時間不會超過 3 天。而這些村子裡的手工藝人,並不像都市裡常見的產業工人,讀得懂圖紙,報得出參數,「很多人甚至都不認識字,技藝是一代代口傳手傳承襲而來,匠人沒了,手藝也就沒了。你給他一張學院派的設計圖,他們也看不懂。」

儘管如此,他們仍然常會面臨妥協,Liz 說「有些設計到了那裡才發現,現有技術做不到,這時就不能過於堅持,也沒有時間堅持。」通常在村莊停留的 3 天裡,要訂製未來一年的產品,所以必須快速決定保留什麼、捨棄什麼。兩個自認為脾氣不好、生活中常有小爭執的人,到了產地,只剩下最好的脾氣。

耐心有時會帶來意外的收穫。Liz 身上穿著一件黑底紅色點紋的衣衫,乍看並無奇特之處,細看才發現不是常見的先織布後紮染,而是種奇特的「先染紗後織布」工藝,叫「依卡織(ikat)」,忍不住驚歎技藝的精巧,Vinka 卻在一旁不無得意地提醒,「今年我們再去,村子裡的婦女已經改進了新的織法,甚至製造了新的織布機哦。」


Vinka(左)和 Liz 在繭裹稻埕店門口。

在機械化生產提高了生活效率的今天,為什麼還要堅持手工?Vinka 和 Liz 沈默了一會,答道:「我們去過很多農村,都是在貧富差距巨大的地方,工作集中在城市,農村裡很空也沒有什麼機會。年輕人可以出去工作,老人、婦女卻不能,但他們也需要有工作,有收入。我們的存在,就是提供一個可以不用背井離鄉,留在家裡工作的機會。這樣的工作雖然慢,但有更多分工,哪怕最弱勢的老人也可以在中間參與一個環節,獲得收入,使更多人受益。」

在他們看來,公平貿易並不一個百分百完美的貧困問題解決方案,有著許多的缺陷和局限,但他們之所以願意投入去做,拿到全台灣第一個 WFTO(World Fair Trade Organization,世界公平貿易組織)認證,有機棉產品使用的布料得到 FLO(Fair Trade International,國際公平貿易)的認證,都是對這一理念的堅持。

除此之外,繭裹子堅持在店裡擺上書籍,讓員工通過閱讀手冊、培訓及到生產社區探訪,獲得對產品的理解,減緩在店內使用電子產品介紹產品,「一個人給你講解的時候,你們是可以互動的,這和你掃描 QR Code,看到一段文字的感覺完全不一樣。」雖然潮流所趨,也開了網店,不少客人在網上看好了一件東西,也會到店上看一看、摸一摸再買。Vinka 和 Liz 都喜歡這種「有溫度」的生意,在兩人眼中,生意不只有賺錢一個目的。

在這樣的理念之中,繭裹子的品牌逐漸生長壯大,時至今日已開出了 8 家門店,1 個咖啡館,以及多個合作夥伴代售點。去年開始繭裹子將品牌拆分成專賣紡織品的「輕衫」和專賣生活日雜的「家貨」,本來還想再拆出一個專賣兒童玩具的「玩伴」,幾經思考後,實在不想再開店的 Vinka 決定暫緩這件事。


牆上的手繪是繭裹子過去一位員工的手筆。每當繭裹子增加新的產品線,為了保持風格一致,她都會「幫忙」設計。

現在每天忙於設計、生產、溝通、開店的 Vinka 與 Liz,有時會懷念起那段在台中的生活日常。那裡有著他們最初的簡單時光。「但是簡單、幸福和好生活,有時不可兼得。要簡單,就做不了那麼多事,影響不到那麼多人。如果影響不了那麼多人,又怎麼能算得上幸福。只是現在這樣真的實在太忙。」好生活的狀態,他倆還在慢慢尋找,至少現在離當初的 Dream House 又進了一步——位於迪化街的小店樓上,正是繭裹子目前的工作室,「雖然只有 2 層,但離夢想又進了一步啦!」Liz 笑得很開心。

註解:
公平貿易:一種有組織的社會運動,倡導關注勞工權益、環保和社會政策的公平性,其產品從手工藝品到農產品不一而足。公平貿易的倡議者認為現代的社會不穩定、社會公義的失落、恐怖主義的擴張都是由一個失衡的全球經濟體系所致。而全球化所標榜的自由貿易並不一定會為所有人類帶來財富,因為自由貿易並不保證公平,反而會帶來對自然環境的破壞、社會不穩定以及對弱勢民族的傾銷和剝削,導致其衰亡。因此在歐美市場上,公平貿易的倡導者會鼓勵消費者購買有認證的產品,希望通過「消費者選票」的方式,倒閉資本方改革。這一運動極具爭議性,同時引發了政治光譜左右兩極的批評,有些經濟學家及保守智庫,認為公平貿易只是另一種形式的補貼,妨礙經濟成長,最終並不會讓生產者受惠,某些左派則批判公平貿易不夠激進。